水中央- 姜伟

2020年12月22日

水中央

2020冬树系列——姜伟

从前，玩耍分年龄，村子里的小孩有幼儿组，小学组，初中组。

幼儿伙伴团玩泥巴小树棍这些原始物品，一会儿这个跌跤一会儿那个哭，叫小草的小女孩儿，扎一对羊角辫，手里成天捧个mōmō，就是小木碗，走到哪吃到哪，一碗炒黄豆能嚼一天，一碗蚕豆也能嚼一天。瓷碗易碎，mōmō是所有小孩子的标配，饭碗兼玩具。

小学生伙伴团玩弹弓、弹珠、木枪、卡片，爬树，去孤寡老人家里看看他今天吃的什么午饭，趴窗户偷看村里漂亮的年轻女子，尤其是新嫁过来的媳妇儿。
青春期的少年伙伴团们讨论政治、爱情，吹各式各样的牛，期末考试前两夜组队去学校，翻墙爬窗，考证老师出的卷子，假日去镇上逛街，看电影，和外校伙伴团打架。

她小的时候，玩耍有四季。

隆冬玩冰，河里的冰块，屋檐的冰凌，放野火，把田野里野苇枯草点了烧，野草烧完了还不尽兴，就去村里最凶恶的那户人家，偷偷抽几捆稻草到野地里烧了，农民秋收结束后会把稻草整整齐齐码成草垛，一个草垛就是一个家庭半年的燃料（柴火）。

春天打水漂挖荠菜，在土墙上掏蜜蜂。她讲她小的时候，土墙房子已经很少很少了，春天的晴天，太阳晒在脸上暖洋洋，到处都是植物的气息，油菜花槐花，槐花香啊，炮桐树呢，高大壮实，一树粉白的花可好看啦，小蜜蜂在土墙上的小洞眼里进进出出，肚子里装满了甜蜜，小学老师课堂上叫同学们不要掏蜜蜂，蜜蜂是益虫，可是所有人都掏过。

夏天捉知了，去池塘里游泳，越是偏僻的池塘越清澈，一眼见底，河蚌多，螺蛳多，带去的空盆子，回来时便有了晚饭的荤菜。年年夏天的台风雨季会让河水漫到田野里，甚至门前屋后。村里的书玉，打从少年时就被人起了绰号叫作书玉老头子，他是个鱼痴，雨季是书玉老头子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不论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每一年的雨季，书玉老头子都会化身少年，带着村里喜爱抓鱼的孩子，追、围、堵、截，鱼叉网兜窠篓，战略战术，白天有白天逮法，夜间有夜间神功。

雨季，书玉老头子家里所有能盛的盆盆罐罐都养着鱼，井里也全是他捉回来的鱼。

从前乡下没有水泥路，都是泥土路面，下过雨泥泞不堪，孩子们只能在室内玩耍。蔡理钧喜欢雨天到处蹦哒，他家里有祖上留下的古董：木屐，高跷，别人家都没有这些东西。小雨的时候他穿木屐去找伙伴们玩，大雨后，木屐会陷在烂泥里，他就踩高跷出来晃悠，伙伴们拿了他的高跷来蹬，一蹬上去就跌下来，最厉害的也就蹬两三步便下地了，但是蔡理钧踩高跷满村跑，炫耀他的高跷水平，像个练杂技的。

秋天玩什么。

秋天摘陈家的桔子吃，秋天偷肖命医生家的牡丹种子，肖命医生的名字叫肖命，请思考一下他的名字和职业所构成的悖论，肖命医生家有一亩牡丹，可能不止一亩，很大一片，用树和篱笆围住，盛开的时候美极了，是个小孩都艳羡，但是孩子们偷得的种子从来没有种活过。秋天还骑自行车去很远的沈家村偷柿子，柿子树的主人每年都要跑到学校把校长和老师骂一顿，方圆一百里内就他家有棵柿子树，好不容易养点果子都被小祖宗们打下来劫走，留一地残叶，其实柿子树在吴地水土不服，结不出好柿子，可物以稀为贵，周边几拨少年团盼着那棵柿子树上的果实成熟，却从来等不及成熟，稍有发黄就去打了，先下手为强，去晚了没有，没人知道柿子完全成熟是几月份，没人吃过那棵树上的成熟柿子，少年们各揣着一只青柿子，坚硬如石，当宝贝似地回家塞进谷堆里捂，捂几天拿出来还是青的，生涩苦，啃一口便扔了，漂亮的女孩能得到两个以上的柿子，喜欢她的男孩会把自己的那一只柿子献给她。每一届少年团都说那棵柿子树不好吃，第二年便不会再去打，但是每个秋天都会有新晋少年团来摧残，柿子树主人总不能不干活坐门口一天天地看守吧。树上剩下三两只长不大的果，直到它们自己掉下来时都还是青色的，干巴巴，被鸟儿啄了些小坑。

校长和老师也曾提前做教育，教同学们知礼知耻，偷柿子也是偷，但是不论威逼或善诱，初一新生们知道了沈家村有棵柿子树，竟去得比往年更早，去看看柿子树的模样。看了就不能忍。

方圆一百里内的那棵柿子树 → → 本土初级中学的新生→ → 树主 → → 校长+新生班主任，每年秋天都会形成一个有趣的环。◎

转眼又到了冬天，放寒假，贪玩的孩子都把作业留到年后，快开学的那几天再互相抄抄，年前是用来嗨的。临近春节，买鞭炮，备年货，贴对联。姜氏新屋门一族全都不贴门联，说是祖上有个家族成员因为不识字，把对联贴倒了，被全村人笑，之后整个新屋门里都陪着他家不贴门联，已经坚持很多代。新屋门有个女儿嫁出去，也不贴，小夫妻俩在城里买地造了一栋挺大的房子，头一个春节公婆讲，新房子要贴对联的，贴个吉祥，新屋门出来的女儿，霸气得狠，说你们贴了我也会撕下来。她把家里挂上画，门上从来不贴对联。

讲这些故事的人也是姜氏新屋门里的女儿，小时候她住得离那些伙伴团很远，她爱独自坐在窗前看田野，独自去河边画一丛芦竹，一画就是一天，夏天的芦竹粉绿色，冬天的芦竹浅浅的灰褐色。

现在她和她的孩子们说，如今的童年欢乐已经被抽走了季节，窝在靠垫上，抱着屏幕，游戏和视频是当代小孩的玩耍方式，大小孩小小孩，人手一屏，天气、四季与玩耍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叫孩子们跟着她一起，出去找树找河流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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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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