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惊梦

The dream


文/画: 刘晔


人世无常。

有人做过一个实验,证明活一辈子,留在记忆里的身影,也就是那么几十个人,大部分都模糊了名姓,只留一道身影。

童年就像是一幅幅抽象画,趣味横生有着各种色彩,而成年后的我们,过得都很具象,具象到你都想打上马赛克。

每当想脱离琐碎之时,我就停下来回想。

 少年惊梦


儿时的玩伴,几个还曾记得?

90年的时候,老爸在一所大学里面教书,学校在一个小山包上,旁边都是乡下,我就在附近的一所小学读一年级。

洞井铺小学,间隔爸爸的单位有两三里路,也是在一个小山包上,旁边是大托铺机场,上课上到一半都可以听到空军战斗机起落的声音。



少年惊梦


一起上学的都是单位的教职工子弟,年纪相仿的我们玩得很好,平时一起排着路队上下学,放假了就在大学里面疯玩。抓虫子,摸鱼,打鸟。

大学花园要做人工池塘,才施工挖到一半就停在那里,夏天的几场暴雨把泥坑灌满,凭空出来许多蝌蚪和小虾,一群小屁股就扎进去浑水摸鱼。有的时候玩得疯起来,一个小桶子抓得密密麻麻全都是蝌蚪,估计密集恐惧症看了都会发作。直到夜色渐黑,才被各自的家长逮回家。

刚上一年级的我懵懂,爸妈反复叮嘱,好好读书,不许打架!

你不搞别人,架不住别人来搞你。

班上有个小霸王,绰号“张赖子”,他快八岁才上小学,仗着个子高长得壮,总是挥舞着拳头欺负我们,抢走我们新买的自动铅笔,还要别人叫他“爸爸”。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总是被欺负了的,就是我们几个学校的子弟,商量着联合起来,就要整他一顿狠的。

我们三个哥们趁着自由活动的时候把张赖子围在沙坑,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在沙子地里,他力气大我们勉强才压得住他,扭打的过程中让他吃了一嘴巴沙子。张赖子气急败坏地骂“你们这些小化生子,老子搞死你们!”小孩子打架没有轻重,我们的狠劲上来,抓住他也是一顿乱抓乱打。混乱中张赖子的裤子都被扯破,露出半边屁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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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急败坏的张赖子叫上他的死党,埋伏在我们下学的路上,用小石头砸我们。

“嗖”的一下,我只感觉头上一热,一摸竟是血,路队长大姐马上去报告了老师。

叫来了家长,老师把我们一顿训斥,我自是去医务室上药,而张赖子的爸爸狠狠的揪着他的耳朵吼道“你要当谁的爸爸!小化生子!”看老子回去不搞死你!”连拖带拽的把他扯了回去。

原来骂人,竟也是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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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背着我回家,月亮已经高高的挂在天上,繁星闪烁。老爸问学校里还有谁欺负我,一定要告诉他。我摇摇头,然后忽然指着前方一个农家,“就是这里,有个大白鹅,每次路过都要追着我们啄。”

老爸哈哈大笑,路灯都颤抖起来,跟精神病人梵高画的一样。

时隔三十年,儿子放学回家时经常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爷爷急吼吼地拷问“说,是怎么弄的?是不是打架了?是谁欺负你的?”

好一个灵魂三问。张赖子,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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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叫然然的女孩子,她妈妈也是学校里的老师。

和我们一群邋里邋遢的孩子不同,她的眼睛黑而明亮,头发也是妈妈精心梳过的乌黑油亮,皮肤白白的,衣服总是干净的,各种连衣裙穿着,活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然然会带各种小零食给我们吃,在那个零食匮乏的年代,这就是小屁股们最向往的。

我们平时能吃到的,都是小卖部常见的零食,如紫苏梅子,无花果,小花片之类的,而且也不是每天都能吃上,只有老妈偶尔给个一两元零花钱,才会开心的去消费,买了也是一个人偷偷的去吃,更舍不得分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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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然然带的零食明显不同,一些是装在精致的小袋子里面,袋子上面花花绿绿的还印着一些字母,倒出来的是水果糖,巧克力,和一些膨化食品,都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

吃着然然带的小零食,作为回报,玩过家家的时候总是让她当“公主”。我们都喜欢这个像洋娃娃一般的女孩,有时候然然也会邀请我们去她家窜门,拿出许多玩具出来,虽然是女孩子爱玩的娃娃,可一个个都很精美可爱,就像她自己一样。

奇怪的是,我们从没见过然然的爸爸,每次在家的都只有她妈妈。

然然说他爸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都会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只是聚少离多,很快爸爸又要走,回美国。

然然说美国就是白雪公主住的地方,我不看白雪公主,但是电视里放着变形金刚的动画片,片头曲响起来的时候,浮现一排小字“美。译制片”。

原来变形金刚和白雪公主都是美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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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然然一样,期盼她爸爸快点回来,伟大的然然老爸,我们的零食供应商。

我们吃着零食,然然却躲起来哭脸,眼睛都是红的,看着她这样,就连糖果也变得不甜了。

二年级的时候,然然走了,跟她爸爸一起去了美国,此后再无音讯。

而然然的妈妈,另外嫁了人,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事。

白雪公主的童话,似乎开头也是悲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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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然离开后,我一个男孩没什么感觉,而我家隔壁住的敏佳哭的狠。

敏佳比我小一岁,她爸爸妈妈都是体育老师,她喊我叫“晔子哥哥”,还叫得特别亲热。小孩子总是这样,不喜欢和自己小的玩而喜欢和自己的大的玩。

一到放假,敏佳就会跟我们一群“邋遢鬼”到处混,可我们都是男孩子,玩的都是些舞刀弄枪的游戏,不想带敏佳玩的时候,她就会哭脸,好几次哭得他老爸来找人,看见她杀气腾腾的老爸,我们一群迅速作鸟兽散。

然然会像照顾小妹妹一样喊敏佳玩过家家,只是和然然比起来,敏佳又瘦又黑,所以在过家家的游戏里,总是演一些被挑剩下的小猫小狗的角色,这样敏佳就又会哭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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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敏佳上了小学,我就要负责领路队带她回家,两三里的路楞是走出两三个小时来,不是田边摸鱼就是抓虫子,总有新鲜事耽误,直到天黑才溜达回家。别的玩闹家长们都不管,单一条,不准我们去水边。

如果我一个人走路放学,就总要看池塘里的风景,扒拉在池塘边的尼龙网,看看上面是不是有缠着的小鱼小虾,曾经在上面捞到过一只小甲鱼,欢喜不已。

而要是和敏佳一起走,她胆小就会催着我们不去池塘边,一路催我们快走,甚是烦人。

都说人之初性本善,但小孩子坏起来真是狠。

故意把她的书包丢到蒿草堆里,让她去捡。然后一路狂跑,把她丢在最后面,就是想自己先去小池塘边捞东西。急得她在身后大喊“晔子哥哥!哥哥!等等我啊!”

我故意装作听不见的样子,一头向前跑出去几十米,只远远的看着敏佳钻进蒿草堆里捡书包,忽然噗通一下就没见人了,接着一声“呜哇!”的大叫。

我心里一紧,不会是摔进去了吧,赶紧掉头,忐忑不安的跑了回去。

哎,迎面飞来一连串稀泥,甩得我一身都是,敏佳勾着身子,双脚已经陷进稀泥里面,一脸稀里糊涂也不知是哭是笑,费劲地把这个小妹拉了起来,才发现书包已经甩在稀泥地里,敏佳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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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所措,路过的两个大哥哥听见了,赶过来帮忙,用竹竿把书包勾了回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回去。

两个大哥哥,一对亲兄弟,哥哥师文,弟弟师武。偶尔也带着我们在院子里玩耍,我后来转学,去了城里读书,只偶尔周末回来玩耍。去篮球场的时候总是遇见他们,师武好动,喜欢打球,可他瘦的就像一道闪电。师文哥喜欢看连环画,总是抱着小人书在看,真是人如其名。

有一次回家途中,一条蛇横在路边,我们小的都害怕不已,却是这两兄弟将它抓了起来扔到田里,大家佩服他们胆大勇敢。

可惜人总是太勇敢而忽略了危险。

他们刚升初中的夏天,忽然一日传来噩耗。两兄弟随外公去河里游泳,结果师武哥在半途抽筋,外公单把他救起来,大哥却溺水而亡。从此再无师文,只留师武一人。



小孩怎会不懂死之含义。

别人的悲伤戴在面上,自己的痛苦刻在心里。

瞬间逝去的师文哥,对幼年的我来说,就像模糊了的一个人影一样,记忆里面就是曾经有过这么个人,还没长大就淹死了,孩子们的父母也用这件事当做教训来教育子女,让大家不准下河游泳。

而对于自己的亲兄弟,对于他的父母,那一定是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痛。

我还记得师文哥出殡的时候,大家都来他家吊唁,我们小孩更是不敢吭声,而师武哥跪在堂下,麻木呆滞,已无泪水。

那一段时间,师武也不出来玩,也没人敢去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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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惊梦


似乎每个人都会有属于他自己的那份命运。

念书,进入社会,结婚生子,每个人都不停地经历人世百态。

不停地做选择题。


大学一年级回家,正值非典,我帮爸妈出门遛狗,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晔子哥哥。”回头一看,一个非常高挑的女孩,笑容灿烂,小麦色的皮肤。

我竟一时认不出来,是敏佳。

寒暄片刻,得知后来她考了体育特长,现在去省队打篮球去了。

完全认不出来,比我足足高半个头,我想敏佳估计现在再没人敢欺负她了吧。

只是我们都已大了,不好意思的聊了一会,便尴尬的走了。

或许会想起童年的玩伴,师武哥,张赖子,他们又过着怎么样的人生?

得意抑或失意?还是如我一样,普普通通。

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睡不着,真是要展开灵魂的拷问,到底有什么力量在左右人的命运。

少年惊梦


七八岁的的时候去外婆家,有时候外公会带我去河边上玩,折返之时路过开福寺,庄严华丽的寺门前有一香坛,那些前来拜拜的信徒们双手合十,虔诚的点香,插上,然后再合十,祈愿。烟雾缭绕让寺门凭添一份神秘庄严之感。

待烟火味稍淡,便可见麻石路面上,一排穿着打扮古怪之人。

有的穿着灰黑色的长褂子,花白的头发上束着髻子,脚上缠着一圈白布,黑白相间的布鞋,活脱脱古代人一样。背后插着一些白色黄色的幌子,上面褪了色的朱红描着奇奇怪怪的符号,像字又不是字,年幼的我只认识一个太极的阴阳鱼,还是因为外婆外公以前演花鼓戏,会打太极拳,所以才识得。外公告诉我这是道士,道士前面的小桌子上铺一张油布,单放一竹筒,竹筒上压着一张画像,是个人的面容,只是眼睛鼻子嘴巴上用小字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名字,大一点我才知道那是相面用的,穴位图。


有的看上去就是一个和尚,只是和寺里的和尚略有不同,开福寺的和尚大多穿着米色灰色的褂子,而这位看上去一身崭新的明黄色,脸上也是一团和气,见人经过就笑笑,让我想起寺庙里的弥勒佛。手上捻着珠子,或拿一本经书,坐在小木凳上,一副怡然自得之态,他身边一般放着一个布包袱,并没解开,但可以看见里面依稀是些蓝皮面子的经书和花花绿绿的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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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就很普通,和我外公很像的老大爷,带着个鸭舌帽子,一副深黑的墨镜,盘坐在那,既无道士的番布幌子穴位图,也无和尚的经书手串,只是身前有一竹子做的方形鸟笼,里面一只灰黑色的比麻雀还小的小鸟歪着头蹦来蹦去。我好奇的想要走上去看看小鸟,却被外公一把拉住扯了向前,“快走,快走!哈是算命的。”

从开福寺门口一直延续下去,一条窄窄的麻石街面上,稀稀拉拉的十几位都是算命的“先生”。每个先生面前,都空着一张小椅子,我尤其对竹笼里的小鸟感兴趣,就想坐在椅子前看个究竟,外公却总是拉着我就走,生怕我一坐下,对方开始张罗起生意。

但好奇心总是能被满足的,偶尔,也见到有人慢腾腾的经过,坐到老头面前那把椅子上。算命的老头吆喝一声“灵雀子算命!”,不光是我,就连外公也停了下来,倒要看个究竟。

只见算命先生先要对方将手掌打开,自己一手按住手背,一手在对方手掌上拿捏,嘴里还嘀嘀咕咕说了一通不知道是啥的咒语,含糊其辞的问题似乎都踩在对方的心坎上,客人听了也频频点头,似乎正如他所言一般。

此时气氛刚刚好,算命先生拿出一小竹筒,里面都是写好了的命签。


然后就打开竹笼,那小雀从里面跳了出来,也不飞走,吱吱叫了几声,落在竹筒上,歪着脑袋从竹筒里面叼出来一根签子,然后又拍拍翅膀飞了回去。这一组操作下来,属于你的命签就产生了,只是签上往往是一行小字,看客更是云里雾里,犹如密码一般。

接下来就是解签。

解签就需要交钱,要找到答案就要付出代价,算命先生笑而不语,识趣的客人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五元大钞奉上,接下去话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能言语,旁人是听不得的。

我只关心那小雀是否还会出来,也想不通它是如何会懂得替客人寻得命签,难道真有通灵之法?为什么小雀不飞走呢,还要回到笼中。

少年惊梦


十岁,我就拿了老爸的气枪打鸟,(当年还没禁枪),蹲在草地里,从瞄准镜里对着鸟头部扣动扳机,细小的铅弹穿透了鸟身,打得血肉模糊。有时候失手,没有命中要害,看小鸟在地上做垂死的挣扎,一条生命经由我手终结,少年的残忍莫过如此。

不但如此,几个男孩还各自拿自己家里的气枪出来,比赛打玻璃瓶子,更有甚者,专挑学校后面废弃的旧仓库,打门上的锁眼来练枪法。

终于在某天闯祸,把别人家养的鸽子给打了三五只下来,对方挨家挨户地找来理论,各自的家长赔钱道歉,气枪也被没收了上去,再不准我们打鸟了。

一念向善而缘起,而一念向恶而缘灭。

少年不知何为恶,反观过去,脑海里还印着鸟儿在地扑棱的眼神,是绝望。

二十几年后再次走向开福寺这条路上,一切已经大变样,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包裹下,绿树成荫的麻石路已然看不见,那些个摆着小摊子的算命先生大多数都已消失在茫茫人海,无处可寻。

只有开福寺香火依旧鼎盛,那门前的香坛烟火缭绕,来许愿还愿之人更甚,多少当年的我们,变成这引来送往的知客僧,变成这面目模糊的香客。

年少之梦醒,只留下门槛外的脚印。

 Tank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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