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

我的小孩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抱着一个粉黄色的毛绒玩具,没有它就不能安然入睡。据说,小孩们多多少少都有各种形式的“恋物”状况。从婴儿开始,就对某样东西投入感情,甚至依赖共存,所以,这是不是可以认为“恋物”并非社会化了之后成年人的庸俗弊病,或许关于我们与周遭之物的爱恨纠葛,根本早已写进我们的基因。

我们习惯把物质和精神对立而谈,但是为什么全世界的各种“文化”又都以物为证。博物馆里用来阐述文明、展示精神的正是物,那些穿越时空的遗留之物。尤其是人造之物,作为人的智力和审美的物证,即便在它创生之初稀松平常,过了许多年,尤其是脱离了本属的时代之后,就仿如承载了重重的灵魂。人生短暂,物却能穿行几代、几十代的生命。想想,这些物真的早就长了眼睛,长了耳朵,正像歌词里说的那样。一张炕几每天听家人边吃边聊,把一个人从孩童听到老叟,旧了残了被弃在柴房,还隔着门每天听鸡鸣蛙叫。一个斗彩玉壶春瓶落户官贵家的多宝阁,从此便每日默默观看人来人往,也看窗外日升月落,有时它被插上一支红梅,绚烂到枯萎,和这屋里的人一样。然而瓷瓶的绚烂花纹却没有一丝褪色,拂去灰尘,它几乎和刚出窑时一般。它的定格永恒的容貌,让会枯朽的我们着迷,只要不被打碎,它就带着一代一代人的故事绚烂下去。

好多年前我在皖南查济的一所保存完整的老宅的透雕大梁下,听当地人说文革期间保护这些木雕的故事,说村民用泥土封住所有的木雕,贴上大大的红色标语,这样的聪明才智使得这整座宅子的木雕里的人物均没有被挖掉脑袋。这事仔细想想很有意思,宅子是土改后白分给村民的,所有的雕刻既没有花费村民分毫投入,也没有全民普及的文保观念,是什么动力支持他们冒着自己掉脑袋的风险去保护那些木头小人的脑袋?我经常会想到人的“普世审美观”问题,雕工精细,布局丰富的木雕,正是切中我们血液里自带的普世审美,就如同小孩爱抱可爱的娃娃一样,回到了开头我说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对物(准确地说是美好之物)的依恋。老宅的精美木雕从来就在曾经的主人和所有的村民心中,美得毫无争议,这种美物逐步聚集了能量,屹立在避世的村落里,让一辈子没有走出过村子的土著村民都享受着它的审美辐射,(这多少有些宗教的意思)于是,没有被专业教化、也没有足够与外交流的朴实村民,和那些乍入古村邂逅这些木雕被感动得惊心动魄的都市藏家一样,愿意以各种形式表达对它们的爱,即便冒着风险和代价。

明人文震亨的《长物志》在清代被收录《四库全书》,序语里说关于起居杂物、生活种种的评述书籍古来不少,文震亨的这本写得详实全面,观点也文雅有格调,值得收为文献。其实《长物志》无非一本在野杂书,能流传至今圈粉无数,可能恰是文震亨贯穿全书的那副逍遥逸士、孤芳自赏的做派,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似乎都在做一件事,就是和美好的物相恋相依,培养苔藓,引水做泉,摆置家具,操琴玩石……而社会生活中的他,为营救贤士聚义抗法,后来满人入关,清军推行剃发令,他宁死不从,投河自杀被救起,又愤然绝食六日而亡。由此更可看到他对玩物这件事玩得不但不丧志,反而志坚意决,著书传世留名史册,除了腹有诗书气自华之外,那股出类拔萃的力量可能正来源于个性里的桀骜和正直。逸与义并存,就像他笔下的“长物”形与情并存,逸归结于义,形全然依附于情。

“长(zhang 四声)物”本是身外物、无用物的谑称(当然这本身带着自我炫耀),身外之物主掌生活,那必然是脱离了市井冗杂,把生活过成“诗和远方”。其实,生活不只有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年近不惑更能体味生活从简的意义。古代小说里的攒金小碗、云锦斗篷,于当下的日常生活早已失去存在的土壤。但同时,简约的明式家具,清秀的江南古典园林,还有茶琴香,诗书画,却生生复兴。这些偏重体验、参与精神的“长物”,经历沉睡,经历生活洗刷,带着巨大能量重新醒来,几乎在重建我们的生活和逻辑,让每个人自觉文脉力量的伟岸。文震亨没有想到,他当年隐世闲居的生活方式,成了今人的高尚范本,即便只有工作之余的偷闲时刻,也竞相以各种方式谱写自己的“长物志”。

关于我自己的“恋物”,曾经梦想拥有尽可能多的世界名画集,后来又热衷于搜集CD 唱片,每个阶段都用膜拜和兴奋的心情做着这样的搜集和研读,心想这么庞大的事业一定要耗费毕生精力。后来,时代悄无声息地彻底改变了这世界上所有承载精神之物的格局,我的“恋物”也戛然停住。幸运的是,我从我自己的专业里获得了再度“恋物”的对象。我用绘画的方式把玩我喜爱的那些物,赏心悦目遐思迩想之外,我可以用我的图象和色彩再造新物,把我澎湃的感受力以画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表达直观、恒定、有趣,让我乐此不疲。给大部分画作命名《长物绘》,一是取意经典向大师致敬,又是督促自己以画志物,钻研深入,希望格物致情。

作为画人,创作几乎占满时间和精力,即使不在执笔伏案,头脑往往也在延续着画面的思考。生活起居都常常潦草对付,精美的画面常常是蓬头垢面弯腰驼背的我画出来的。不过案头一杯茶是每天工作不可少的标配,天凉的时候喜欢点几炷香,听着有声读物或者评书故事,算是作画时最重要的陪伴。画画必然就是修炼,内心不能从容安定就没办法持续创作。这种修炼带给我特别大的力量,让我无所谓头顶的白发滋生,也学着不畏惧生活无常。最后,有一种体质就是特别需要表达,用音乐、文字、图象,不管什么不吐不快,我应该属于这种体质吧。

2017 年9 月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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