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艺术何为？

对于这样一个问题，我并不自以为自己能够做出一个四平八稳的学术上或准学术上的回答，事实上，学术性的关于艺术的论述，常常使我望而生畏，不管这论述是出自多么伟大的哲学家、批评家之口，又是多么的逻辑完美。对艺术进行学术性的论述，这自有其价值，然而不是我的方式，也不是我的风格，更不是我对待艺术的态度，我总是偏颇而固执地认为：在有关艺术的问题上，尤其是像“艺术何为”这样的问题，那种考据式的、旁征博引的学术性论述更多的时候反而是对艺术的遮蔽，而不是揭示。

艺术需要一种直接的把握，艺术问题需要一种直接的回答。

这样一种把握和回答，必须在跳出理论的沼泽，跳出各种专业术语所编织成的蜘蛛网之后，才能获得。

对于艺术，我始终认为，它更需要的不是学术话语，而是——诗性言说，它更需要的不是学术逻辑，而是——诗性思维。

艺术本身就是一种诗性呈现，唯有诗性思维和诗性言说才能真正触及这种呈现，才能真正触及艺术。

2

所谓诗性，在我这里，主要指的是：一种带有超越性质的的观照方式。

艺术，就是基于这样一种观照方式而进行的自觉自主的劳作及其劳动成果的呈现。

从根本上，从骨子里，艺术首先就是一种超越，是人对其自身现实处境的超越。超越冲动或超越精神，必定是人之为人而与生俱来的东西，这种冲动或精神引出了科学研究，也引出了哲学思辨，当然，也引出了艺术。

当原始人在洞穴里画出一头公牛的时候，这样的一种劳作，无论把它解释为是一种儿童涂鸦般单纯的游戏还是解释为某种带有巫术性质的仪式，这里面无疑都有超越的性质在，至少，是对蛮荒恐惧的超越。

当梵高狂热地画着他的星空和向日葵，当高更着魔地画着他的塔希提少女，当塞尚固执地画着他的静物和风景，当毕加索像恶魔一样肢解重组一切，当八大山人让他画上的鱼和鸟翻起白眼，当徐渭在纸上泼洒涂抹，当杜尚给蒙娜丽莎添上小胡子、把一个小便壶送到美术馆去，当博伊斯头涂蜂蜜怀抱死兔子喃喃自语……

在所有这些艺术行为里面，在所有这些艺术行为所产生的东西里面，都有超越的存在，那是一个个体生命自觉自主进行的对生存的超越，对现实的超越，对自身存在的超越，也包括对既有艺术形式和艺术观念乃至思维观念、生存观念的超越。

超越，是艺术的起点，也是艺术的整个过程和结果。

3

艺术的超越不同于科学的超越和哲学的超越，科学的超越是在所谓的“形而下”，哲学的超越是在所谓的“形而上”，艺术既形而下也形而上，它融合、同时超越这两者。艺术不搞分裂，它致力于对话、拥抱与融合，融合感性和理性，融合物质和精神，融合肉体和心灵，并不断地促进、加深、拓展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世界的关系。

艺术让身心合一、物我一体，在某种迷狂而喜悦的状态中超越一切分裂和对立。

这一点上，艺术与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动接近，在艺术中，宗教体验的性质/神灵附体的感觉无疑是存在的，它们同样都具备对于庸常俗世生活的超越。

然而，艺术又绝不同于宗教。

宗教的超越走向了对肉体的、感官的否定，而艺术的超越，则是建立在对感官肉体有所选择的肯定之上；

宗教指向“神”，而艺术指向“人”，宗教召唤人走向神的世界，走向对立于人间的另一个世界，而艺术召唤人活在人的世界，致力于让这一个世界更像人的世界；

宗教总是教条主义的，人必须无条件服从所有的教条，而艺术则永远都是反教条主义的，尽管在艺术世界里，也有这样那样的条条框框，但所有这些条条框框都将被打碎，都会被突破，被超越，艺术的超越中，也包含着对自身的超越，也因此，艺术始终处于一种敞开状态，它永远不会停滞，永远不会僵化，它充满生命活力，充满探索精神，一直在变化，一直在更新，随时都可能有新鲜的面目出现。

如果说艺术有什么“传统”的话，这个传统就是变化与更新，而这变化与更新，正是由艺术的超越性质所决定着的。

4

那么，艺术的超越究竟意义何在？

意义就在超越中。

艺术的终极意义和终极价值就是超越。

没有谁真正知道我们究竟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也没有人真正知道我们究竟是谁，最终应该要成为什么，世界从来，或许永远都是一个谜，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们不知道最终迎接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绵延无尽的时空里不断地向前走，不断地变化，不断地更新，因为生命就是不断变化与更新的过程，从变化走向变化，从更新走向更新，——从超越走向超越。

生命，即超越。而艺术，正是生命之超越的最好、最有力的呈现方式。

生命存在，艺术就存在，生命与艺术的灵魂，就是超越精神。

艺术，带着生命的温度观照呈现生命和生命的超越，这实际上是生命和生命超越的自照，这种自照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感性和理性合二为一不再分裂，即为诗性。艺术就是生命和生命超越的赤裸裸的诗性自照。这诗性自照，本身就是一种超越，它来自生命的超越，又反过来不断增强生命自我认知的力度和敏感度，不断拓展生命在场的维度和真实度，最终促进、引导生命的超越，并让生命得以安居在永无穷尽的超越之路上，这超越之路，也就是生命的家园。

5

人，只能活在超越之中；只有在超越中，人，才是活生生的存在。

艺术就是这种活生生的存在的一个证明。

在今天，在我们这个一切都在急速变化的时代里，宗教的超越和哲学的超越已然失效，日渐式微，生命完全沦陷在物的世界里，被各种疯狂而庞大的异己力量所吞噬，科学的超越尽管突飞猛进，如日中天，但在貌似不断为我们带来福音的同时，却是在不断地助长异己力量的猖獗，加速着生命的沦陷。在一种无可如何地迷失状态中，我们活得如此不安而不堪，一切都如此破碎而分裂，到处都是焦虑和恐惧，我们被拖拽着走，被席卷着走，日夜疲于奔命，所得却只是虚无，只是虚无的虚无，虚无感遮蔽了我们的存在，遮蔽了生命的完整性和生动性。

艺术以诗性的方式观照、揭示、呈现这种被遮蔽的困境。作为一种超越，艺术在观照、揭示、呈现生命困境的同时，也提供了一种拯救的可能，提供了一种家园性质的生命护佑方式，让生命免于彻底的沉沦。它唤醒生命，它抚慰生命，它刺激生命，它肯定生命，它鼓励生命；它滋养、恢复、强壮那被压抑、被损害、被绑架、被蹂躏的生命活力，令其时刻保持新鲜，足以抗衡种种异己力量的腐蚀；它以超越之光照亮生命的超越之路，让生命得以在这超越之路上迎风绽放，永不枯萎！

6

艺术何为？

这就是艺术所为，这就是艺术所曾为、所当为——

以超越之光照亮生命的超越之路，让生命得以在这超越之路上迎风绽放，永不枯萎！

在那遥远的蛮荒时代，当最早的人类在洞穴里画出一头公牛，或者用石头雕出一个“母神”的时候，艺术的超越之光便已开始闪耀。之后，至今，在整个艺术史中，不管艺术以什么样的形式什么样的风格出现，不管是油画还是水墨，不管是具象还是抽象，不管是装置艺术还是行为艺术……一切艺术，一切称得上是艺术的，都闪耀着超越之光，共同照耀着生命的超越之路，以此展望、呼唤、探索、开拓一种更广阔、更真实的存在，创造一个更像人、更属于人的新世界。

7

艺术，因为存在，所以超越；

艺术，因为超越，所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