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象是快乐的

文：吴建雄

【1】

抽象好像是更凝练的，但其实抽象是更放松。

很多人看到抽象会觉得它是深思熟虑的，是严谨的，是高度聚集的，但其实抽象是更放松的，这种在凝练与放松之间的模糊地带，很暧昧，是一种平衡状态。

抽象的本身也有点像找意识博弈的那条隐秘的线，它藏起来了，你需要把它标出来。

【2】

一系列的“理性”叠加起来，就是“感性”。所以，一系列的“理性”的“整体性”（或者总和）就是感性。感性可以理解为理性的质变。

【3】

抽象是一种不试图说服任何人的状态。或许，越高智的人也喜欢“抽象艺术”，它不用涉及到个人情感与表达的私人化，它不是聚焦在主题本身，因为没有叙述私人故事，所以不那么进攻。

年龄越大越害怕听别人讲太多故事，尤其是细节繁杂、枝蔓冗长的故事，因为知道太多的故事对于我们人生毫无意义，只是满足了我们猎奇。更重要的是，无论故事精彩不精彩，你的人生，你宝贵的时间被讲故事的人消耗了。你的时间被一个不那么值得一听的故事侵夺了。

【4】

事实上我认为任何叙述都是对他人能量的一次进攻，而抽象主义，尤其是极简的抽象，美其名曰“抽象极简主义”，不会对任何观看者造成干扰，它只是存在而已。

看懂的人自然会心一笑，而没有看懂的人也不会不安。简单说，抽象不会让他们不安，因为他们没有理解的义务，由此，就算看不懂抽象，也是正常。

为看不懂的人找到一个合理的，能被接受的，不带攻击性的理由，恰恰是抽象艺术所带来的放松。

而放松的另一面是，恰恰因为不会有所有人都能理解抽象艺术，由此，抽象艺术得以保存自身的纯粹性。

抽象艺术永远在鄙视链的一头。

但她很安静，她不冒犯任何。

【5】

很多时候，抽象艺术是一种默契。

一个作者根据自身的经历，画出自己所认同的图示（或者样式），因为那些图示来自他的内心，他的情感深处，他注定是孤独的，曲高和寡的。

而如果这个属于他的特殊图示，被一个陌生人所获取，并且被理解和感受，那么作者本身就会莫大的开心。

抽象艺术是一个桥梁，走进不同的内心。

光波和波点，本身也是抽象，我听过关于点彩派最好的描述是：“每一个光波都是众生的相连。”

所以，一件抽象主义作品能被人看懂，这个作品的作者，就是幸运的。

【6】

也有一些不自量力的作者，例如我。

会一直寻找陌生的图样。

就是我们仿佛哪里见过，但是却又保持一定的陌生性。陌生是一种距离感，画不那么像画的东西，是一道数学题。

【7】

虽然是抽象艺术，画面尺寸的大小，决定了绘画内容或者表达方式。

不同尺寸的画幅，对应不同的形态，而将作品置身于不同场合中，又会产生不同的气息，也就是传说中的“场域”。

抽象作品创作时，会受到画幅尺寸的影响，这个时候你有两个选择。一种是集中表现主题的局部，以小见大；一种是把画幅当成任何有可能出现的场合中的一部分，以至于你创作出的内容，能适用于任何角落。

这或许就是抽象主义里尺寸的哲学。

这个哲学有点像每一刻我们的存在，你我都是戴着镣铐跳舞的人。

【8】

抽象主义创作者会画很多草稿，最后甚至都无法决定谁去谁留。

甚至有些草稿对于创作者本人都早已遗忘了。

但是草稿对于创作者而言又是必不可缺的，它们就像台阶，一点点积累，才能抵达当下。

抽象艺术家的每一个当下都是人生中最新鲜的瞬间。

这是一句严肃认真但毫无意义的话，无意义的意义，就是抽象主义存在的意义。

【9】

如果你喜欢抽象艺术，你会发现看世界的角度变了。

在你眼中，任何一个细节都会变幻出不同的时空感受，以下我就以“点、线、面”分别说明。

点，是雨点、断点，是短暂的敲击，点与点之间的密度，是节奏和情绪；线，曲线是柔软的，直线的理性且顽强的，线与线之间，是力的对抗，是“悲欣交集”；而面，面是一个时空，细节里的变化，是不同线的组合，而整一个面，是可以包裹你，或者直面你的时空。

极简抽象主义创作者总是问自己一个问题，如何用几条线完成一张作品。

有的人画几条线，画布就成为作品；有的人画几条线，会被误以为不小心画上去的。

这就是抽象主义作品与涂鸦的区别。

【10】

抽象主义艺术家会随身携带速写本。

因为看到一些有意思的线，或者画面，会直接画下来。

当然，你也可能会问，带个相机不就可以了吗？

我的回答是拍照和眼睛的观察是不一样的。

人的眼睛是神器的工具，你看世界的次序、角度和焦点不同，你大脑里的空间建模就不同，你能看清楚主次，你甚至会在脑海里把你关注的细节放大。

而当我们聚焦一个细节时，大脑自然会忽略（或者说是屏蔽）一些细节，因此，你感受到的世界其实比眼前的世界更加清澈、简单。所以，我总是鼓励大家去观看，用你的眼睛去调动你的思维。

在仔细观看时，你大脑比世界上任何一台计算机都要精密，它能快速聚焦，快速过滤。

大脑会根据你的重点去屏蔽干扰项，同样的，大脑会根据一些线索去脑补隐藏的信息。

这就是东方绘画里“留白”的原理，空，不是空，是一片汪洋大海。这一点，极简抽象主义也同样适用。

【11】

绘画最快乐的就是发现一些新的图样和新的结构。

抽象主义的魅力就在于探索你对世界的感知，寻找一些陌生的新鲜的图样，从而通过图样来表达你的感知。

在抽象主义的世界里，发现隐藏在世界的新的一面，就是惊喜。

【12】

对于抽象主义而言，高级或许只是一个催化剂。

它不是叙述什么，也不是讲一个故事，它只是一个引子，一个挑逗，它加速了一些东西的转化，例如激活了你的思考、你的回忆、你的知觉，但是它不参与你的私人生活，它就是一个催化而已。

因为抽象主义的催化功能，所以它其实是有时空的穿透性的，它不受时空限制，因为任何时空都有太多人和事需要被激活、被转化，而抽象主义的价值就在于，它对任何时代都是有价值的。

每一个时代都需要催化剂。

【13】

抽象主义是边界的艺术，简称“边界之舞”。

在边界的周围探索和来回摆动。

我随便举几个例子。例如，线与图形之间的对话和博弈，是边界的舞蹈；例如，清晰与模糊的细节处理，其实是关于具象和抽象的边界的舞蹈。

有了边界，就有了规矩与禁忌。但是边界之舞，说的其实就是关于规矩和禁忌之间，像指针一样来回拨动的可能性。

这是一种探索，也是一种冒险。但无论怎么说，边界之舞，是抽象主义的一个让人快乐的地方。

【14】

对于抽象主义艺术家而言，遇到“懂的”观众，就像打出一记全垒打。

那感觉太棒了。

抽象主义艺术家的内心，很多时候是恐慌的，虽然你知道你的作品还不错，有那么点意思，但是如果把时间拉长，如何立得住，如何在未来的人类眼中依然有意思？做到这一点就很难。

所以，抽象主义艺术家或许应该学会放弃完美主义者的设定，接受不完美，但是，不完美就像自我放弃的人生，在这个人生里，倘若遇到一个“秒懂”的观众，人生便有了意义。

这个“秒懂”的观众，是另一个艺术家。

【15】

抽象主义有时候是营造出一种时空的邂逅。

它用它的带着朦胧谜面的语言，请愿你为它保留一刻钟，在你人生的时光里，抽象主义作品有那么点谦卑，又有那么点内敛，它只希望你有生之年，有一种邂逅，是和它有关的。

邂逅的本身，就是一种美妙的仪式感。所以，抽象主义中的线条和色块，也是仪式感的构成元素。

【16】

当一个抽象主义作品放在一个时空里，作品就成为时空中，风景的一部分。

说到风景，不免会让人想到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什么元素、什么感动、什么机缘，构成了你人生的风景；第二个问题是，你又成为了谁的风景。

问题一是关于“你”的感知的形成，问题二是关于“你”如何影响“你身外之物”的探讨。

局部的风景构成一个完整的大风景，例如，我们眺望窗外，路灯、花丛、植物，构成了“窗外”这个概念；而同样的，大风景囊括了所有的局部风景，例如我们谈论“窗外”，在这个概念里，就包括了窗外的一切。

所以在抽象主义作品而言，局部和整体是融合在一起的，相互成全，最终形成一个时空的能量场。

一副恒久而耐看的风景。

风景这个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