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痛是艺术生命力的源泉

绘画对我来说,不是绘画,而是存在本身

这是一篇二零一五年个展时的访谈。

K代表当时的访谈者

A代表我

K:您是怎么从编导专业转到画画这一行的?有什么特别的契机吗?

A:我在学电影之前就学习绘画。在学画的过程中爱上了电影。去学画之前,我是个文学青年,有挺多的写作计划。写的东西是比较关注社会底层的那种。那时,我是很爱我的故乡和家庭的(不像现在,我感觉我把我的故乡和家庭都抛弃掉了)。故乡有很多可写的东西。感觉比我在绘画的那些年可写的东西要多得多(绘画的那些年所遇到的人和事,其实都特别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非常狭隘和纵深。)。要宽广。也要深厚。因为感觉那是关于人类基石的普生的部分。比如,小村庄的青年陆续走向沿海地方务工,周边村庄不时发生的自杀和他杀事件。在一个超生游击队家庭所发生的令人惊诧的死亡故事,等等。

然后我是如何又从编导转到画画,简单说,就是追求电影遇到挫折。一个非常狂妄的人遇到挫折之后容易走向极端(现在想来觉得挺傻的)。我变得非常沮丧。我的性格很不好的一点就是太悲观了。我觉得悲观毁了我。因为当时即使遇到挫折了,还是有很好的机会去做这件事情的。有更平等的一个角色等着我。我所做的只是需要坚持。但我显然想一口吃成胖子。不成之后,愤愤不平。前所未有地郁积了一些很个人范畴的东西。我迫切需要一个新的艺术表达形式去寻找存在感和平衡感。是一种治疗。当然,当时也想得特别天真。以为绘画很好挣钱。就想着先画画,挣一笔钱之后再拍个人的小电影。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我一下子就陷进去了。并忘记电影了。个人的绘画世界与我曾经那个关注社会底层现实、人性阴暗面的宽广的有力量的电影世界距离越来越远。我曾想一年最多画五张作品。其余时间写电影剧本(那时我觉得我个人最大的才能在于能写很好的、很严肃、很深刻的作者电影剧本,并且是自己能导演的那种)。但不幸我很快忘记了。我到现在都深感遗憾。我一直觉得由追求电影到从事绘画创作,对我个人来说,是一种堕落。大概这种由来是源于个人的电影偏好,和一个人在俗世中的野心。我记得那时我最后想写的一个电影剧本,只写了部分,名字从《站街者》,改到《三个青少年》,最后改成《河蚌》。但后来,就再也无力完成了。2007年,我差不多用了一年的时间在电影追求和绘画创作中做抉择。后来2008年,就去了北京的艺术家聚集区宋庄开始画画了。

说到底电影只是少数人的游戏。绘画又是另一条众所周知的艰险的崎岖之路。一去没有回头。一生都可能埋葬于此。无从计较得失。反正你不在这条路上埋葬。就在那条路上埋葬。不如选择自己喜欢的一条道路。

所以说,我的这条路其实是这样子的:文学——绘画——电影——再绘画。理想只是命运的驱逐。挫折让我本能地寻求自我表达的最容易的途径。

K:电影和画画两种艺术形式给您的触动分别是什么?

A:现在再让我谈到电影,有些遥远。大概那次,我受了严重的脑震荡。而且那时的电影想法和现在的肯定很不一样。一来生活的面窄了,聚焦点变了,旧的美学观点在无情消失,新的美学观点在悄然建立。尽管,这么多年,没有写电影剧本或者拍片了,但我确信,我现在依然有关于电影明确的想法。

它们都属于视觉艺术。电影表达的面要宽广得多。要丰富得多。很容易就能形象、深刻地表达一些人人都关注的主题。而绘画其实是一种很个人的东西。很狭隘。很纵深。它是相较于电影来说更为精英的一种艺术类别。欣赏的门槛也要高得多。电影是一个大的世界。绘画是一个小的世界。电影是一个大众的世界。而绘画是一个绝对个人的世界。电影怎么说都很娱乐。而绘画可以很容易就变得哲学。当然电影和绘画要达致哲学的层面都很难。因人而异。大都停留娱乐层面就很不易。好的绘画作品是一种需要站在未来去看的艺术品。它有时会和它所产生的时代有天生的隔阂。它属于过去,远古,也属于未来。但不属于当下。这是一种简单、而又复杂的人类困惑、思考与行径。

但它们两者给我的共同触动是,就是如何用极为个人的语言去表达你想表达的东西。个人的语言。而不是人云亦云的语言。有自己的鲜明特色。我觉得这个不是那么容易的。是需要有很高的个人天赋的。它们其实都是关于人的艺术。是关于存在的艺术。关于亘古不变的时间流逝的。在一个最高的表达层面上,它其实和电影、绘画本身无关。功夫都在其外。

 K:在画画的过程中,你想保持的一种精神状态是什么?

A:亢奋。一气呵成。不被打断。简洁、克制、而情绪强烈地把造化所给予我的尘埃完美地凝结起来。像磐石一样坚固。在画的过程中,经常感觉自己都快要被炸掉了。这大概是你关于严酷的存在体验的痕迹。它不可避免地在画面上外露。

 K:您想在您的画作中传达一种什么态度和想法?通过什么样的风格来传达呢?

A:你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有点大和笼统。我就是希望一切是简单的。平静的。顺利的。那我的画面风格也是比较简洁的那种。不喜欢看到明显的笔触。明显的笔触会让我抓狂。这和我的生活、及我所意识到的社会现实、人性的真实等是一个平衡。我本人的行为处事风格其实有点像表现派的。所以,很多人,单看我这个人,很难了解到像我这样看起来很浮躁、很抱怨的一个人会画这样一种极为安静的内省的画。但其实它们的内核是一致的。就是潜在的爆发力。随时弓箭会射出去。不过,很多时候,我看起来,并不像个画画的人。

K:怎么理解您的“瞬间内心体验画派”,您说您的每一幅画都是“日记体式”的?

A:人的内心就是很丰富的啊,瞬息万变,我自己尤其如此。不知别人会如何。我反正挺尊重自己的这种状态。我不会刻意去寻找主题。我完全依赖自己非常私人化的情感体验。然后,我用绘画表达出来,就感觉特自由。想到什么就画什么。我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我有一些朋友的创作同一个阶段都是有一个相同的创作主题和探索方向的。有一些人终其一生都是一个创作方向。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每画一幅画,都像一部小电影。都自然而然地蕴积了个人的很多情绪和经历在里面。我不回避。因为我已经回避到头了。总得有一个表达的方式。回避还是直视,这在很大程度上会决定性地影响到你创作的那个精髓意识层面,就是大的格局。

K:感觉您的作品里面都会有强烈的观念性、电影的叙事性和诗的哲理性,这和您学电影有关系吗?您是怎么把不同的艺术形式在你这里进行融合的?

A:其实我感觉我作品的观念性并不是很多、很强。后两者不否认。其次,就是非常强烈的个人情感在里面。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的那种个人情感。这一切和我曾经学习电影肯定有关系。还有我的曾经的文学写作背景。有好几年的时间,我也疯狂写作诗歌。虽然感觉那些作品在我现在看来是不能很好成立的。但那时候,总觉得比现在要纯粹。人的状态要纯粹些。但后来画画才有被我个人承认的真正的个人语言。因为这些是在残酷的时间历程中凝结起来的。而那些其实并没有对艺术本体和存在有很个人的认识和很深的体验。只是依天赋的本能和初浅的体验行事。

我觉得艺术都是通的。对于通的人,它们怎么都是通的。对于不通的人,它们怎么都不通。再说了,它们通不通都没有关系。艺术的核心是和人通的。回避的人会去掉很多痕迹。直视的人会留下很多痕迹。这和人的为人处世哲学是一致的。

K:有人说“诗人的诞生是从世界都抛弃他(她)的那一刻开始的”,您认同“苦痛是艺术生命力的源泉”吗?它在您这是如何进行处理的?

A:严重认同。对于一个不推崇回避哲学的人来说,它们自然而然就进入到我创作的内部核心世界来了,它们赶都赶不走。也掩饰不了。没有苦痛。就没有艺术。没有挫折。就没有艺术。对于我个人来说,是这样子。没有强烈的私性情感触动力的作品不会是好作品。要不,创作者天赋不够。要么,就是表达得不够真诚。那些回避在作品中出现苦痛痕迹、只想表达所谓表面的美好的人,应当努力去成为更为完美的杰出的工匠。他们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好的艺术家。美好其实即是苦痛 。苦痛即是美好。有天赋的表达者即使在表达纯粹美好的世界时,也会在他或她的绘画语言里,看到苦痛的部分,柔弱的部分,敏感的部分,它们富有尊严,凛然不可侵犯,也不可掩饰和更改。它们是他们血液的一部分。和着存在那始终浊重的呼吸。它们是无形、又深入骨髓的醒目存在。

K:艺术中需要挣扎、焦灼,但是需要平衡,您是如何在艺术中平衡?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状态的?

A:不是艺术需要挣扎、焦灼,而是人的存在不可避免存在这些。这是人类的一个普遍的、日常的存在。没有人去刻意寻找挣扎、焦灼。如果可以,我想把那些挣扎、焦灼通通一扫而光。让它们通通都见鬼去。艺术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就像宗教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它能慰籍人的心灵。苦痛得到缓解、消解,甚至转移,你在另一个世界里确立你自身新的秩序。这个秩序给你尊严。相反,你会去发自内心地在不可解的人生之途中去感谢那份苦痛。人生是需要去经历的。经历太少,太苍白。经历太多,又如一粪纸。看你如何去提炼,及如何把持自身。我就是在由生活迈向创作的过程中做减法的。不做减法,活不下去。负重。人有时得释重前行。

我本身是很开朗、很简单、很好奇、有些冒险、不务实际、好高骛远的那类人。我的世界很小,比较来说,它还很抽象,很纵深,也很决绝。那么,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会遇到很多问题。就会跑到艺术那里去休憩一下。然后再出去。然后如此循环往复。人迟早得为命运摆布。你成功失败也罢,贫穷富有也罢,健康残缺也罢,等等,反正最终总有一种方式来收拾你。人生最奇特的部分,大概就是你总是要失衡。它很迷人。也让人咬牙切齿。因此宗教啊、艺术啊什么的,说白了,都是平衡术。都是人类灵魂非常需要的两大领域。

K:感觉您试图以一种极端冷静的态度去客观记录,但是这种冷静之下又有悲观、刺骨的情绪,你想在这之中传递什么样的思考或意义?

A:我觉得我是以一种极端冷静的绘画语言去主观表达的,我不是客观记录。只是那个物体具像、并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存在而已。物体具像,其精神旨意却是抽象的,是被我赋予了人性的。因此,它们是人格化的。我觉得人生而相悖。或者相悖是存在的一种极好的注脚。每一个物体都有它的功用价值,存在意义,那么,它也可能在某时或某个空间当中,因为种种原因,不具备和丧失了那种功用价值和存在意义,就跟人的存在变数一样。反正在我看来,每一个物体都有它自身丰富的、柔弱的、打动人的表情。这种表情不是表面的。不是说谈到绘画就必谈光影。谈到摄影就必谈装备技术之类。谈到人必谈他基本的社交素养。谈到艺术评论必谈那些深奥、晦涩、难懂的词汇。既然人的真实面目都可在简单的行径中暴露出来,那么深奥的抽象道理也可用简单语言表达。电影也可取消大部分对白,只用行动和画面去表达。只是这些都是在漫长的时间、及其契机里去完成的。一切说得浅显点,就是人并不总像你所表面看到的那样。那些东西其实是帮助人去更好地伪装的。世界太真实。人们需要伪装。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其实已高于所谓的真正的艺术。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我的混乱、绝望、被撕扯、以及无助。而真正的艺术世界其实是敞开的,是粗砺的,是向伪装世界无情开炮的,它叫你正视所有这一切。

K:您想在艺术领域以一种什么样的角色出现,您觉得坚持这种角色有困难或挑战吗?

A:我想以一个综合艺术家的角色出现。而不是单一的画者。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留下一部小说,一首诗歌,一部电影,一张画,等等。希望我的东西是严肃、而深刻的。是非常纯粹的那种作品。而不是商业的。或者是为他人而创作的。那就不叫创作。我觉得当然会有困难和挑战。那些困难和挑战是跟创作无关的现实、以及由此现实造成的个人意志和个人意识的改变。但我是那种很难被现实改变的人。我不可能停止表达。我总能在特定的处境当中找到相应的、我力所能及的表达形式。但我有生之年的经验告诉我——一条容易的表达途径其实是危险的。人们需要挑战和应对挑战。人们不需要退而求其次。你必须没有选择。

不过,艺术只是一部分人的存在方式。只是一种有限的表达途径。而活得高兴却是差不多所有人的最高准则和最高期待。

K:之前好像有一段时间您频繁地换地方居住,也去了美国,为什么会这样呢?是从里面找寻某种状态吗?

A:我觉得这很正常。不是我一个人频繁地换地方居住。我身边的好多朋友都是如此。我觉得将来的世界会是一个人们更加频繁流动的世界。没有战争、没有硝烟、物质生活丰富,人却越来越浮躁、空虚、迷茫。是不流血的灵魂大战。一部分会遁入宗教。一部分继续务实,加速人类在某方面的登峰造极和在某方面的毁灭。还有一部分人会到处奔走。像无头苍蝇在整个世界乱蹿。蹦跶。直到没有气息为止。我们遇到的是更纯粹的、更本质的关于人的本体存在的问题。它更简单。更集中。更多人会涌入这个关注灵魂和探索灵魂去向的大军阵营。而世界、人类其实是难解之谜。就像我曾经所写到的,我们其实都是模糊的书写者。当然,这和我自身也有关系。我很容易就厌倦一个地方。你太容易就看到不同的地方相似的世界而你的世界其实早就成型。你需要的只是暂时转换一下注意力。将来如果有条件,我会更频繁地在这个世界上随意走动。但是,我其实并不喜欢旅游。我只是喜欢深入到不同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去。我会觉得很惬意。比起有所在的生活,我会更推崇无所在的生活。有所在会意味着有更多人类源远流长的欲望在里面。会有更多的限囿在里面。无所在会更随性。其实存在本身是可疑的,经不起推敲的,既然如此,就不要按约定俗成的方式去生活,而是遵循你内心的方式去生活。我们的生活已经很荒诞。你可以默认这种荒诞。也可以反抗它。至于结果不重要。关键是你发出的声音。我内心里其实有反人类的情结在里面。所以,我其实特别适合去做电影,或者写小说,它们能够更自由地去表达这一切。我曾经说过,诗是沉重,电影是监狱。

不过,总有一天,会长久地在一个地方居住下来。不可能永远在路上。人们最终需要的回归,也许根本不是什么精神层面的,而是简单的秩序上面的。然后如此往复。它是一个不停自我拨正和自我解救的循环系统。就像人的生命体验其实是一个循环一样。它是一个圆圈。它不是往这个方向、或者往那个方向的一条直线。我觉得人类艺术的发展史也会是一个循环。很多曾经被丢弃的东西也许又会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契机被捡起来。

 K:您能谈谈你的散文创作吗?散文创作相对你的绘画是不是一个业余爱好呢?您觉得绘画和散文创作来源于您的一个什么共同源泉?然而它们的分别又在哪里,你什么时候选择把您感受到的东西用绘画表达,什么时候用散文表达?

A:我其实都不知道,那是散文还是什么。那个“散文写作者”的标签是那个网站的工作人员给贴的。那些文章只是我为推广我的绘画而辅助写的。也许由此你会看到我很功利。很现实。我更愿意称之为“随笔”。并不是真正的写作。有点应景。当然我自身也许要求比较严格。又过于坦诚。我没有钱去请评论家写我的作品。我就自己写我自己。我也不知中国真有什么特别好的评论家。感觉这些评论家都太高深。都快忘记了人间语言。大都也没有多少职业道德。也不认为他们真懂得区分什么好的作品、坏的作品。觉得他们是写作者群体中沦落得最快、又装得最道貌岸然的一批人。似乎握有权力在手,不可接近。艺术的世界一样的是一个由金钱和权贵决定的世界。当然,我说的只是一部分这样的评论家。

随笔是我在绘画过程中的一个补充。我的随笔语言风格很表现派。像暴风骤雨。而我的绘画语言很克制。很安静。像人类的一幅很日常的毫无声息的隐忍的受难图。它们像一个人的不同面。很多人觉得比评论家写的要有可读性,更有内容和感情,更有个人标签。不像他们写的那样云里雾里,有时根本和作品对不上号。我就在那段时间里写了一点。人大概需要被鼓励和承认。人需要更丰富的一个世界。否则会被炸掉。

K:您觉得作为个体,您的创作关怀的对象是什么?艺术家都是敏感的,您感受到的常常不仅是自身的悲喜,而是一个时代对生命的伤害和压抑吗?

A:关怀的是人。人的存在。讲述人的存在。质疑人的存在。如果你回避了你的生命命题而遁入某种宗教,那么会弱化你的表达。你会抹去某些痕迹。而一些固执的表达者,他们会在这两者之间表达得非常挣扎。其实,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人其实都是只属于自己的。源起是人很难真正属于自己。所以有些脆弱的人会把自身完全交由宗教去主宰、去统治。

我觉得这话特别好,感受到的常常不仅是自身的悲喜,而是一个时代对生命的伤害和压抑。甚至也表达了绘画本身对我的伤害,和给我个人造成的存在缺失感和压抑感。所以说,绘画对我来说,不是绘画。而是存在本身。

二零一五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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