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故事:我想砍掉这只手掌

刘艳

绘画故事

我想砍掉这只手掌

刘艳

最近变得缺乏睡眠了。睡眠变成了稀罕物。曾经我还能够睡着。在快要接近睡着的那一刻,非常辛苦,也很艰难,好像是跌入了一场死亡般的旅程。那完全是一场硬生生的和焦虑、忧愁的赛跑。那种焦虑、忧愁并不美好,欠诗意,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漫长的难熬的时间。那种赛跑只是一个醒目的关于女性、艺术青年、兼女性与艺术青年的宿命。这个人始终沉在生存境域、情感境域及精神境域的苦恼中,无力自拔。像密密麻麻的白色的小蛆虫始终爬满环境有欠缺的某处乡村厕所里,或者是那样的公共厕所里,也浮在其液体面上。在夏日。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有段时间,我的睡眠也不好,比这要糟,老是整宿整宿地发恶梦,我的木匠爸爸把我从复读的学校接了回来,花了一百五十元钱买了三瓶三珠口服液,再调养了半个月,就送我去市里陈西川老师那里学画去了。爸爸在给我的信里说,你三十八岁的时候,你会进天堂的。从那以后,我的失眠症就很不一样了。对于我自身而言,那是我唯一一次相信医学是个奇迹。不过,联想起最近爸爸做的心脏搭桥手术,我真的是完全相信了。并且很肯定地想,我身体一直虚弱,也许不是因为我臆想中的得了什么总也查不出原因的病,而是另有原由。这个原由出自心扉。我的身体只是被这心扉奴役。它是如此脆薄,似冬天屋檐上垂挂下来的长长、细细的冰柱子,轻轻用个东西敲击,它便会“噹”地一声碎裂。但是又如何来确定是非此即彼呢?没有人是渴望疾病的。说此是叶公好龙。确确凿凿的。但是下次我要是感到不适,我希望是得了一种能查得出原因的疾病。

绘画有时是件操蛋的事情。那是一个逼仄的角落。徒有四壁。哭泣也只能是向隅而泣。当一个人哭泣也只能如此、而不能选择一个不有碍自尊心、或是海一样的地方而哭泣的时候,这个哭泣已不仅仅是哭泣。它已经升级。它已变成了一个极为卑微的物件。小物件。它是北方某个没阳光的冬日苍茫的天空。或是记忆中故乡的,褪却了一切季节中客观存在的色彩与感觉。抑或是辽阔、神秘、寂静、村庄那边还是村庄的大地。烟波浩渺、以为起浪是其怒与力量、退浪是其静与美的海洋。生生不息、又不断重复、马不停蹄前进、又不断消长的人类。它是无知。无觉。无行动力。无作为。是超负荷的存在物。如从水塘里打捞上来的一具尸体上的惊心触目的遮盖布。湿淋淋。面孔、身形、甚至挣扎的动作都依稀可辨。目前,我大学的录像带里依然保留着一个这样的画面:一个被从号称“水深十三米”的学校的湖里打捞上来的民工的尸体,其身上覆盖着一块厚实的、脏兮兮的劣质布,一只脚平展着,另一只脚却像大鹰展翅一样高高地翘着,在其极具有空间美和阴影美的两腿之间,没有人再会想着去努力打量他胯部的物件及臆测其爆发时的能量是如何巨大或只是极其无能。再操蛋的饥渴的女人也不会如此。再怎么想把任何一个他喜欢的货真价实的男人变成同性恋人的同志也不会如此。不知道他具体是如何死亡的。只隐约听人传到,夏夜,很热,他和工友们在湖边光着膀子喝着啤酒,说着些家什或是寂寞得发狂的粗野的话,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他就不见了,整个晚上都找不见他,第几天傍晚才在湖边发现一只疑似他的鞋。还有的说是啤酒或是他的一只破皮鞋不小心掉进了湖里,他去捡,就滑进去了。我个人想把他定为自杀。虽然具体不可考证。也可能是他杀。或是上面的说法。当然,像这种发生在我们学校里的死亡事件,或是有关女生的被奸杀事件,我们从来都不明白事情真相,有时还会向内外封锁消息。事情到最后完全可能不了了之。不过,在这个事件的个人判定中,可看出我对自杀行径的热爱。自杀行径,总是何其多,各类人等都有,但我们记住更多的是那些名诗人、画家、作家、导演、演员等的自杀故事,或者是那些炸响各媒体的,但鲜少有记住这些普通、卑微、哀愁、对生命、情爱、个人和社会之间的倾轧等也有深刻体会的人们的自杀的。也许这即是文明。此间,可见文明的特性有时和人性的特性是有着惊人的相似性的。

 绘画有时即产生于这种想免于重复哭泣、不断哭泣的局面。或者想让哭泣上个台阶,有个光鲜的场面,有块亮丽的底色。抑或是喜极而泣。不过,至今我还没有体会到。那种去墓地里挖头骨以显明绘画志之坚的关于年青时代的回忆是可笑的。因为头骨和真正的绘画其实八杆子打不着。那种为寻求灵感而刻意使自己处于孤独无为境地的说辞也是靠不住脚的。因为灵感本身是不可信的。正如真正的荣誉与成就其实是不请自来,水到渠成的。创作的冲迫性的欲望诉求,同于溪流汇成江河、江河汇成海洋的原理。也好比我的一个残臂的写书法的女友,在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中,在面对强大的、也许还是善意(但这是多么站不住脚)的媒体欲打开所谓“关注”的镜头时,这个心灵有着巨大创痛的苦难的女人,是如何坚决地拒绝的,她就像某个特殊年代的人们必然严严地守护着私生子这个秘密一样守护着她灵魂的痛楚。没有任何外在的利益可以诱导她迎镜而上、倾怀而出。这个时候,隐私应成为公众及媒体的良心。但公众及媒体往往是不明其里的。

我是在2008年的夏天完成这幅画的。至今依然很喜欢。那个夏天很多雨。记忆中,北京的老天爷从那年夏天起动不动就下起倾盆大雨来。不下不行。序曲免不了雷电交加。黑夜有时被照得通亮,天空似被劈成了两半及至许多碎片,声音“轰隆轰隆”地,如战争年代战机在轰炸着村庄,或者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来临。我的恐惧自不言说。想起小时候在故乡时听大人说的,打雷闪电时,不能站在灯下,不能挨着铁器,不能紧靠着墙壁,也不要站在门口和窗边……还记起好多关于雷打死人的故事……于是乎,一下,我不知往哪儿呆了,因为床骨架是铁的,灯离床又不远,窗户离灯又似乎触指可及,相对的两墙壁也紧靠着床,床边又是铁的一大片漆成银白色的暧气板,当惊心触目的耀眼的电光伴随着骇人的劈天盖地的巨响从窗户口大大咧咧地探进眉眼、并把它照亮时,它寒光寒光的,显得跟死人的眼白般。我往往被吓得魂飞魄散。

比起这种自然天气的恐惧,是阿拉伯谚语“恐惧吞噬灵魂”中的真正的来自心灵深处的“恐惧”。这也是德国导演法斯宾德的一部电影的名字。是他的电影中我唯一喜欢的。在这部片子里,里面的底层人们带着普遍的敌意以锐利之极的神情、姿态对待着一个三十岁阿拉伯籍在德男劳工和六十岁的德籍女清洁工人之间的爱情与婚姻,如一只看准了猎物的天空中的鹰在俯冲直下、快接近目标时,突然肆意、也许是不可能地停顿了一下,欣赏着那毫无察觉的疲饿得昏睡了的婴儿,抑或是那只企图逃脱此厄运、但绝对逃脱不了的小鹿。并发出狰狞的无声的笑。

我的内心里也蔓延着这种挥之不去、如影随形的恐惧。类似这种恐惧我在长沙时就开始体会到,并日益渐浓。那时,我缓解它的方法是跑到居住小区的一个角落去,通常是在夜晚。那个角落的铁栅栏下面,有一条铁轨,似乎早已弃置不用,但在与之平行的高处,比小区地面还高的地方,还有一条似乎是崭新的黑色的铁轨,不时会有特快的列车飞逝而过,一长列划成等大的窗口,每个窗口同样亮着的桔黄色的灯光,“哗啦啦”、“哗啦啦”地划过,再加上火车运行时撞击铁轨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巨响,简直就如电影胶片般以一帧帧的画格在快速地运动着。而且我从来就没有在车厢窗口见过任何一个乘客,抑或,我真的是忘记了。我称那样的夜晚,是一个有火车开过、并将驶向远方的夜晚,称那样的火车是开往春天的火车,火车发出的声响是一支在春天的心灵的交响曲。现在我依然是多么怀念那样喜欢火车、憧憬远方的夜晚,怀念那即使是灰暗透顶、但依然是明亮无比的生命时段。或者是怀念“怀念”本身。就像在小时候学托尔斯泰的,当然也许不全是,自已还是体会蛮深地,总之是在被一种自我意识初觉醒的激情裹挟了的状态里,说,人在生病时的状态要比健康时好上百倍。而此后到现在及至未来,我也是不再、也不会再这么说。

画这幅画时的恐惧和那时的,具体有何不同,我无从细分。我只知道,一个是高年级,一个是低年级;一个已经到了远方,一个是憧憬远方;一个不再需要火车,一个想野蛮地蹿上那快速前划的车厢窗口;一个不再拥有时光,一个只是被时光磨去了些许颜色。我只记得我的愤怒是那么哀而无力。它们两者同样有关“欺骗”。而人对最近发生的有关“欺骗”的记忆总是格外犹新,对于那些过去相似的陈年旧事则好像它们从未曾发生过。人有时总是在有意识地回避这样的记忆,及至扼杀记忆。但关于它的本质的令人惊心悚目的沙砾与荆棘则早已沉潜入灵魂深处,随时都可能变成一场更为浓墨重染的雾氤氲缭绕着出来,遮蔽着白昼的光明,眼睛在瞬时变得模糊。对于那个人我已经忘记了,但我至今依然在想,和我在一起时的那段短命的时光,他到底是一个离异者,还是非?至今,他也没有告诉,我也无从得知。但这个薄薄的、透明的、黑黑的雾障也就一直如乌云般笼罩在我的头顶。如西方中世纪那些贵夫人头顶上繁琐、华丽的羽翼横生的黑丝绒帽子,腰间紧箍的束身服,我们中国古代女人的裹脚布。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肉欲横流的世界。而我是多么期待着清明有序。我是多么期待着简单。我不想欺骗别人,也不想别人欺骗我。如果是感情,那就是感情;如果是欲,那就欲。而这其实是一个“是什么”但就是“不是什么”的时代。人们的心灵已经习惯了闪烁其词。正如媒体总是混淆视听。但他们都没有想过要全副武装地“嘿咻”、“嘿咻”。这时他们是多么懂得审美与触觉。必求尽善尽美。只有灵魂永远像尸体一样被弃置在棺材里,棺材被弃置在坟墓里,坟墓被弃置在土壤里,土壤被弃置在土壤里的命运里。命运被弃置在命运里。

我不曾拥有一支枪。也不曾有力量拿起屠刀来。我徒是进行一场虚妄的愤懑之旅。我徒是在其中发现了两大互相制衡的色彩,它们含蓄、平静、内敛、充满张力,它们善于表达枯涩的心灵质感、暮春般的濒临枯凋的活力及隐约可见、又不落浮尘、也不着地的大的或小的伤痛。它们使得画面在构建理性的秩序时并不消解情绪,也不让会这些情绪轻得像北京四、五月的杨絮花满城到处飞扬,它们使得直接、有暴力欲望的图解式表达脱离了图解式,而成为有关直接、暴力的生动、内敛、凝固之诗。是一部有关瞬间的极简的电影短片。

不过,画幅一完成,它已脱离了我,在不同思维、经验、审美、境域的人们那里,获得了不同的含义。无形中也暴露了个人存处的某种私密语境。这一点,我是没有预料到的。我是在一个朋友来看我的画时,说,你变得这么直接,这种状态太好了,可能他的话和我的悟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因为我并不清楚他所言的确切意味,但我真的是在这一刻才恍然大悟。此刻,只有一场个人经验的“狰狞大笑”了。

绘画故事:我想砍掉这只手掌

我想砍掉这只手掌,60X80CM,布面油彩、丙烯,2008

2010/3/7 写于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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