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渔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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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渔民

江河渔民


小时候我妈经常说,不好好读书,只能去要饭。我妈是个农民,在我看来,她的工作无非是向土地要饭,我不想成为她那样的的人。


所以我在十七岁那年,成为了一个渔民,开始向着江河要饭。


很快我知道,渔民也分三六九等,河上的渔民是第一等,海上的渔民是最低等。因为河上的渔民风险小,每天基本能够按时回家,河鲜也价格不菲;而海上的渔民,面对的是波谲云诡的大海,海上的渔民大抵只能同行结婚,然后此生就共同漂泊在风浪了。中国有些人气的河上,渔民基本上已经饱和了;大海对于我来说又太过于凶险;于是最后我成了一名江上的渔夫。


清波号是我上的第一艘船,船长是个大胡子的胖子,还有一对双胞胎水手,哥哥叫阿大,弟弟叫阿二。清波号是一条幸运的船,当其他船一无所获的时候,清波号总能小有收获;当其他船小有收获的时候,清波号总能满载而归;船长总是标榜自己对于这条大江的了解,以及江河对他的眷顾。但是双胞胎兄弟却不以为然——「这胖子用的渔网比规定的要细密得多,连虾米都赶尽杀绝。当然捞得多了!」我不知道他们谁是对的,毕竟我那时候只登上过清波号一艘渔船。不过我喜欢他们在晚餐时的高谈阔论,这样我能多吃到半碗饭。


因为清波号的「幸运」,胖子船长在我登船后的第二年就存够了钱买了一块地,去做了农民;而双胞胎兄弟的父母也在老家给他们找了一对双胞胎姐妹成婚,让他们回家以后做做长工,不要每天风里来浪里去。我也有足够的钱买一块不那么大的地,但我不喜欢土地的味道,那种泥土的腥味总让我联想起我父母口中许许多多的我的祖先,他们生了又死了,就像这土地里的春生冬灭的草芥。我不想那样生长,虽然我肯定也会死,但既然死后的岁月都离不开那腥味的泥土,那活着一定要活在其他的地方。


胖子和双胞胎兄弟上岸的时候,我也跟着上岸了,不是因为我送他们。而是因为胖子把清波号卖给了一个赌场老板,听说胖子把清波号吹得神乎其神,还注册到了巴拿马,说这是一条万里挑一的幸运的奇迹之船。那个老板很开心的付了一大笔钱给胖子,胖子也很够意思地拿出了一小部分分给我们。于是我们上岸那天,那个老板便带人接手了船。


我是最后一个下船的,在甲板上正好和那个老板打了个照面。


「您买了这船,准备干什么啊?」我问他。


「哈哈,后生仔啊。」那位老板带着浓浓的广东口音说道,「我要把这艘船变成一艘赌船!然后把它开到公海去,击败一个叫高进的男人。」说完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不懂他的雄心,但我还是祝他好运。


于是胖子,双胞胎和我,就在岸上目送清波号慢慢远去。


「再见了!小伙子们!」胖子说。


「再见了,船长!」我和双胞胎说。


江河渔民


一周后,我登上了我人生的第二条船,南风号。如果说清波号这样的船,是渔民的幸运;那南风号这样的船,就是鱼的幸运了。南风号的船长是一个快六十岁的干瘦老头,他是这条江上最老的渔民了,其他渔民见到他都要叫他一声周叔。船上除了我,还有一个比我小的孩子,是周叔的孙子,周叔叫他小勾子。我上船之前,听过许多关于南风号的传说:捞起来有史以来最大的江鲶,连续八十三天满载而归,或者是捞到了传说中的会唱歌的渔歌子......然而这些传说都是多年前的故事了,或者说,是周叔年轻时候的故事。


现在的南风号,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温柔到波澜不惊。为此,周叔拉上了我和小钩子开了一个会——「如何重振南风」,虽然名字怪怪的,但是我们最终还是得出了结论,到黑水峡去打渔!


我们出航那天,相遇的渔船上的人都朝着我们喊:「周叔!你们怎么往南走啊!冬天鱼可都在上游啊!」


周叔用铁镲似的嗓子回复「我们这是去黑水峡打渔!」


「什么?!」每一次对面地渔船都会这么反问,但周叔便不再回话。


黑水峡是这条江上一个神秘的存在,这条江上的渔民都知道黑水峡,但几乎没有真正去过的人。相传,龙王住的地方,河流的颜色会变成黑色,而渔民杀龙王子民,是万万不可去到龙王府邸的,否则必遭灾祸。上一次有人去黑水峡,已经是六十多年之前了,那个船老大是因为欠了一屁股赌债,所以想去人迹罕至的黑水峡捞上些珍贵鱼种,于是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出发了。


然而却没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船老大一个人从下游走了回来,并且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船,从此成了一个哑巴。这诡异的经历,更让江上的渔民们对于黑水峡敬而远之。


从我们出发的地方到黑水峡有两天的行程,这两天里我和小钩子也偶尔撒网捞一捞。周叔却从来不看也不问,只是站在甲板边抽着烟,嘴里嘀咕着「我不信上天不眷顾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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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黑水峡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我们吃着饭过了最后一个湾,眼前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岸原本平缓的山势在这里陡然险峻起来,两岸的高山都挺进了云雾里,河道也变得狭窄起来。由于高山的遮挡,这里应该一年四季都处于阴沉之中,这里的水看起来如同墨水一样散发着奇异的光泽,这光泽让人产生一种静止的错觉,似乎这一江之水到了这里便止步不前,俯首跪拜了。


「黑水峡...」我们一行三人同时发出了小声的感慨。


周叔赶紧走到船头,开始查看地形,我和小钩子明白,这是他在选择第一网的位置。第一网的位置对于渔民来说很是关键,虽然小钩子觉得这是迷信,但我很严肃地告诉他,在江上,迷信是最重要的。正是迷信,让渔民这个职业可以世世代代地延续下去。


「可以了!」周叔猛地转身朝我们走过来,并且用手比划着让我们准备撒网,「老子今天就是要捋一捋这龙王爷的胡须!我往这峡的中间开过去,我们就在那里撒头一网!」


「好!」我和小钩子也开始了紧锣密鼓地准备。


「野哥?」小钩子突然转头,小声问我「你绝不觉得爷爷有些怪怪的。」


我看了一眼驾驶室里正全神贯注驾驶的周叔,又看了看一脸警觉的小钩子,「有什么不对的?」


小钩子挠了挠头,「我也说不出来,总之,不像个老人,反倒像我的朋友们。」


「你的朋友们?」


「嗯,」小钩子抿了抿唇,「无知无畏,还乐在其中。」


突然背后想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磨蹭什么呢?!」是周叔过来了,「赶紧把网弄好,马上就要下网了!」


我和小钩子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开始忙着准备下网。


很快,第一网下去了,我们三个人撑在船边的栏杆上,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水里的细微动静。周叔似乎比我们更着急,眉毛拧作了一团,还点起了一根烟。这时的焦急,与他半小时之后的欣喜若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半小时之后,南风号迎来了五年里的第一次丰收,不仅量多,更捞起了不少名贵的鱼种,像是香椿鱼这种珍惜的鱼种,连周叔都是第一次看见。


「回来了!回来了!」周叔开心得叫了起来,我和小钩子却在讨论到底是什么回来了,我说是青春,他说是运气。


周叔很快便失去了对这丰收的满足,开始下第二网,第三网,第四网.......


江河渔民


到半夜的时候,我和小钩子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周叔却还在筹划着第十网的位置,显然,船舱已经装不下了。


「那就把便宜的鱼扔回去!就留下贵的!」周叔很好地处理了这个问题。


我看着累倒在鱼堆里的小钩子,又看了看有些歇斯底里的周叔,突然想起我妈说过的一句话「老年人比孩子更渴望刺激。」我想那女人一生虽然说了很多废话,但是这一句,应该是对的。


第十网下去了,毫无悬念,还是大丰收。灯光照着活蹦乱跳的鱼堆,像是燃起了白色的篝火,鱼鳞反射的光就在甲板上疯狂地跳跃着。


「差不多了吧。」我累得坐到了睡着的小钩子身边。


周叔却笑了起来,猛地摇了摇头,然后伸出一根干瘪的食指,「咱们再捞最后一网!好不好!」


我当时想说「不好」,可我知道如果我说「不好」,周叔就会以船长的身份,把这个建议变成命令。


那就下吧。


于是南风号迎来了第十一网大丰收,真可谓是重振南风了。不仅是比喻意义,而是南风真的猛烈地吹来了。狭窄的峡谷里突然涌进了狂暴的南风,似乎要把我们一口气吹会我们的来的地方;然而这狂风却与这大江自北向南的流向激烈冲突,骤然吹起千层浪;不止于此,这黑水峡深不可测,水下地形极其复杂,在这水流的变化下,江面上顿时卷起了数十了旋涡,大大小小就跟蜂窝一样。正当我和周叔为这风云突变咋舌的时候,一个大炸雷让我们回归了现实,感觉开始清空船舱里的鱼,并且掌住船舵,让船不至于被风浪推到峡壁上撞个粉碎!


「快起来!」我一脚踢醒了睡得跟死狗一样的小钩子,小钩子一睁眼便看到这江上的险恶情形,顿时傻了眼。「还呆着干什么?!快来帮我把船舱清空!」我吼了他一句,他也立马明白了应该做些什么。


江上的波涛有增无减,南风号经历了好几次有翻覆危险的颠簸。我们在驾驶室里紧紧抓着扶手,不然准会摔个稀巴烂。雨点也像小钢珠一样噼里啪啦打在甲板上,之前还堆满了各种大鱼的南风号,现在只能承受大雨,以及狂风巨浪。周叔呆呆地掌着舵,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到手的收获落空而失落还是被这风雨吓住了,总之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的一丝空洞,这是我不曾从他眼睛里看到过的。


「咔嚓!」随着一次比之前更为猛烈的巨浪拍击,一声清脆的木响穿过雨幕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甲板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有经验的渔民都知道,出现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下一个浪来的时候,就是船支离破碎的时候。


「妈了个巴子!这是要老子们的命哦。」周叔用力咬着牙,看着船外肆虐的风浪。我和小钩子心里只剩下了忐忑,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野,小钩子!」周叔叫了我们一声,「这龙王爷真他吗小气,老子们不就捞了他两条鱼么,他现在就要我们的命啊。」我和小钩子没有说话。


周叔转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从包里摸出了一根烟,叼在嘴边点了起来。「再来一个大浪,这船就要沉了。」周叔吐出一大口烟雾,「我小时候听老渔民这么一个传说…」周叔后面的话被风浪声盖了过去……但我和小钩子,都明白他的意思。


小钩子张大嘴吼了些什么,按理来说我是能听见的,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印象了。小钩子毕竟是个孩子,现在已经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压力了,我只得紧紧抓住他,防止他一起冲出去。


「那再见了!兄弟们!」周叔说。


「再见了!船长!」小钩子哽咽得说不出话,这句是我一个人说的。


周叔叼着烟投了江,像一只鱼鹰。接着,风浪真的就在一两分钟内停息了。


我和小钩子瘫坐着,我不知道呆滞的小钩子在想些什么,但我相信他现在应该理解了迷信对于渔民来说意味着什么。平静的黑水上,我们很快就体力不支地昏睡了过去。


江河渔民


第二天的中午,我和小钩子醒了,在甲板上对着江面磕了几十个响头,毕竟周叔没有墓,以后只能这么拜了。


小钩子比我想象中坚强,没有再哭了,但他却沉默寡言了许多,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生死,对他的震撼太大了。


我们的船受损很严重,开到傍晚的时候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我们只能把船靠在了岸边。


「我们把船烧了吧,反正也这样了。」小钩子跟我提议。


我点了点头,「你爷爷走了,这船是你的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于是我们花了半天时间砍柴,烧了南风号,南风号燃得很厉害,纷飞的木灰就像雪片,随着风飘到了江心......


我和小钩子走回去之后,小钩子就回家了,我没有跟他道别,因为他是偷偷离开的。对于一个渔民来说,离开江河,也许是一件不想被他人知道的事情。其他的渔民听说了周叔的事情之后,纷纷把花圈扔到了江面上,以此祭奠周叔,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语就是「老英雄」。


也许大家从来就没有因为南风号的收获平平而看低周叔,周叔过不去的,大概是镜子里的自己。我没有做过这江上的英雄,所以我不懂,但我感谢他,救了我一条命。


我坐在岸上的酒馆里,吃着花生米,喝着高粱酒,回想着我经历的这两艘船。


清波号的幸运使人早早地分散,南风号也是因为幸运而毁灭在风浪里,我突然有些害怕幸运降临在我的头上。下意识地,我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哟!这不是老英雄周叔船上的阿野么?!」酒馆掌柜突然认出了我,「来!再送你一杯酒!别客气!」


老板自己也斟了一杯,「来!干了!祝你好运!」,我苦笑着,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一个月后,我找到了人生里的第三条船,在我上船的时候,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喊声,「野哥!等等我。」


我从甲板上回头,看见岸上的小路飞奔而来一个黝黑的小子,身后扬起了一阵土黄色的烟尘。


「野哥等等我!」那小子,越跑越快,奔向这即将起航的船。


我跑到船边,向着他大喊,「跑快些!小钩子!要开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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